借由“广播种子,与真菌结盟”和“精确传粉,与昆虫共进化”的生存策略,兰科植物成功地占领了地球上除两极和极高山之外的所有地方,成功地创造了一个丰富多姿的王国。
在和人类正面遭遇之前,兰花的生存策略几乎是完美的,它和它生存的环境完美地连接在一起,看过电影《阿凡达》的朋友可能会震撼于那个圣母EVA把一切生命联系在一起的壮观世界,如果我们回头凝视我们的地球,兰花也许是离这个地母“盖亚”的理想最近的生命。兰花的生、老、病、死,无不和周围的环境密切相关,它种子的萌发需要特定的真菌共生,它的生长发育与共生的真菌密切相关,借由真菌构成的庞大网络,它和它生存的森林、草原结为一体。它的授粉、繁殖需要特定的昆虫使者来代理,特别的昆虫只生活在特定的区域,如果这是一个不受外来干扰的世界,兰花将顺利地和周边的环境达成一种完美而微妙的平衡。只有在合适的、健康发育的生态系统里,兰科植物才可能大量生长繁衍,也正因为如此,兰科植物的多寡成为了衡量一个森林健康程度的重要指征。
然而,兰花的幸运,也许在于它诞生之初并没有遇上那个贪婪的有收藏、改造和破坏癖的奇怪物种。人类是兰花的天敌(当然或许是一切野生生命的天敌),兰花这些高度特化、适应于特殊生长环境的习性,也成为它和人类遭遇之后灾难的开始。
收藏和采集的癖好,几乎是人类从诞生之初的共性。一般来说,一类东西要成为收藏物往往要满足这么几个特征:足够动摄人心的美丽,生活中不常见,不容易获得或保存,有足够多的种类来产生一种“数据增长”的满足感。
幸运或是不幸,兰花满足其中的每一点。
读过欧洲历史的朋友可能会知道,整个十九世纪几乎是英国的璀璨舞台,经历过工业革命和世界史上最大规模的海外殖民后,进入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极为富庶,膨胀的富裕阶层有了足够的闲钱来支撑更多的欲望,这个时代诞生了非常多的科学成果与思想,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也正是诞生于1859年,演化思想的产生深深植根于他的成长土壤——英国当时浓厚的博物学氛围。英国人在海外大规模拓展种植园和生产基地的同时,也在极尽可能地搜罗各地的植物以丰富个人的园艺收藏,而兰花的优美与变幻莫测,使得它成为了人们疯狂追逐的对象。有钱人雇佣的“兰花猎人”们进入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去寻找和采集兰花新种,从中东欧的平原到婆罗洲的雨林,大量的兰花被发现、被掠取,运送到欧洲的植物园里。
然而因为时代所限,当时的运输与栽培手段的相对落后,绝大多数的兰花死在了运输途中,最终成活的少之又少。饶是如此,这些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奇花异卉依然震惊了欧洲。当时英国人对于兰花的疯狂热爱,甚至诞生了一个词:orchidelirium,可以翻译为“狂兰症”或者“兰花精神病”,这是一种生理的病症,得病者会为兰花朝思暮想,耗费所有精力收集兰花开辟新温室甚至为此倾家荡产。
【十九世纪的兰花采集者】
在这场疯狂追逐中,世界范围内的兰科植物遭遇了巨大的破坏,原本遍生于英国本土的杓兰属植物Cypripedium calceolus在经历了十九世纪的浩劫之后,在1917年宣布灭绝,后来在Lancashire被重新发现之后,这株英国最后的杓兰被军警24小时昼夜保护起来。
【英国最后的杓兰】
维多利亚时代的兰花热只是一个开端,在这之后的一个多世纪里,兰花在世界各个地方依然被持续地盗采和破坏,以至于在1973年,以严格管制野生物贸易为目的的《华盛顿公约》签署时,兰科植物所有物种均被列入CITES 附录一,其原生种的国际贸易被严格禁止。这是植物所能达到的最高保护级别。然而,尽管公约早已生效,签署国的履约情况并不乐观,为牟利而盗采的现象发生在世界各地。在南美,多种南美兜兰往往在被发现后数年内,就在被发现的地点被一采而空。
在中国,兰花的破坏却有一些别样的情况。 与欧洲人在全世界范围内对兰花的疯狂不同的是,中国传统中对国兰的欣赏要远远超过其它兰花,而国兰仅仅是兰科植物中的几种。国兰的栽培历史上可追寻到唐朝以前,兴于宋元,盛于明清,较之欧洲的兰花热要久远很多。欧洲的兰花收藏最初侧重于物种种类的收集,后期则侧重于育种和栽培,而国兰因为包含的物种极为有限,栽培者便集中于每种花的瓣型、姿态、叶色变化上的欣赏和收罗,唐朝以后,每一个富裕的历史时期都会有相应的国兰著作出现,这完善了国兰的审美理论,也形成了和欧洲人完全不同的观赏体系。
可以说在上世纪80年代以前,因为一来中国并未成为欧洲人的殖民地,二来国兰栽培者们活动范围和经济有限,中国的国兰种植没有对兰花的生存造成实质威胁。但80年代经济发展起来之后,有人意识到了国兰的经济价值,通过各种手段烘炒,国兰像股票一样被交易,价格迅速膨胀起来。最初是改革开放肇始之地的广东,广东人喜欢叶片粗犷的墨兰,墨兰的价格便急遽攀升,利益驱使之下,大量的国兰种植者雇佣农民上山采挖墨兰,墨兰的种质资源急剧下降,自然种群至今未能恢复。墨兰之后,再度兴起的是西部的莲瓣兰、春剑,江浙的春兰、蕙兰,福建的建兰,再拓展至全国范围内的国兰,在这个过程中,有些兰花的交易价格达到了惊人的每苗数以千万人民币的天价,疯狂的价格下是疯狂的人群,被雇佣的从业者像过筛子一样把一个个山头的国兰全部采集,然后雇主只挑选其中他所认为瓣型正格、花型奇特、叶艺鲜明的佳种,而等待其它被采集兰花的命运,便是像垃圾一样被遗弃。这是中国兰花所遭遇的空前浩劫。
随着国兰兰市泡沫必然的破灭,国兰热渐渐冷了下去。而在西风东渐下,国人开始欣赏和追捧在中国的其它兰花,80年代被陈心启先生等人发现并命名的杏黄兜兰、硬叶兜兰、麻栗坡兜兰等,因为其在兜兰界独特的地位而被西方人热捧,走私和盗采极为猖獗。同样属于兰科植物的石斛属植物,特别是铁皮石斛,因为作为中医传统药材一直被广为采用,近些年因为少数人的热捧而被赋予其“洗肺抗癌”的诸多功效,价格攀升到了数十元到数百元每克,铁皮石斛、霍山石斛的野生种群遭受了洗劫,这些独特兰花的生存再次岌岌可危。
如果说人为的采挖是一场兰花的浩劫,那么栖息地破坏就将置兰花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兰花的繁盛靠的是与周围自然环境的密切连接,栖息地破坏则从根本上割裂、破碎了这样一种生境和兰花繁衍的可能。大花杓兰曾经在北京周边广泛生长,然而近些年来因为人为的干扰和对野生环境的开发,适合这些杓兰的种子萌发的环境越来越少。每一种兰花都有其特定的生存环境和高度特化的繁殖方式,就像一串紧密的链条,一个环节被破坏,引发的很可能是连锁反应。
面对着中国野生兰花岌岌可危的形势,2009年,广西百色成立了第一个以兰科植物为核心保护对象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广西雅长兰科植物自然保护区,在这个中国兰科植物最为丰富的西南一隅,兰花们得到了暂时的安宁。同时在2006年,在曾经作为深圳海关收缴走私兰花寄养地的梧桐山下,成立了国家兰科植物种质资源保护中心与中国野生植物保护协会兰科植物保育委员会,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采集与繁育着800多种兰科植物,基本涵盖了我国境内的野生兰花资源,也成为中国兰科植物研究的重要基地。
去年写这篇文章前不久,笔者在香港的野外探访了两种兰花。很多人概念里的香港不过一弹丸之地,现代城市下是金属和混凝土交错簇拥的森林。可以在郊野之外,仍有127种野生兰花仍在此默默生长繁衍,说是奇迹也不为过。作为一个真诚地爱着这些花的人,我不愿意生活在一个没有兰花的世界,它们是自然的灵魂,也许会在人类从地球上消失很久之后,依然年复一年地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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